苏赢月放下笔,轻轻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握笔而僵硬的手指,并长长舒了一口气。
她的脸色有些苍白,但眼神却异常明亮,那是一种耗尽心力完成一件杰作后的疲惫与满足。
王超凝视着这幅倾注了苏赢月心血、融入了沈镜夷奇谋的“假图”,神情复杂。
此图墨迹虽新,但经苏赢月巧手做旧,色泽沉敛,细节逼真,与常年随军使用的真图可以说有八九分神似。
王超拿着这副假图,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,一寸寸扫过图纸上的每一条山脉、每一道河流、每一个关隘标注。
他看得极慢,极仔细,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严肃审视,渐渐变为难以掩饰的惊异。
良久后,他叹道:“苏侄女,你这双手,当真是巧夺天工,胜过千军万马啊!”
说完,他目光转向沈镜夷,声音浑厚,似提醒,似叮嘱,一字一句道:“沈提刑,此计若成,功劳簿上,我苏侄女可是首功。”
沈镜夷并未立刻回应,他侧头看向苏赢月,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她,带着几分温柔,几分赞赏。
苏赢月落落大方回望他一眼。
随即,沈镜夷回首,面向王超,沉声道:“世伯所言极是,圆舒之能,确非常人可及。”
“此计成败关键,就是这副钓饵能否令幽鹿深信不疑。圆舒妙笔,乃此计之胆,之功臣,吾亦深以为然。”
沈镜夷稍微停顿片刻,语气变得更加沉稳有力:“然而两方博弈,钓饵需精,执竿之人亦需沉稳老辣,方能把握时机,一击制敌。世伯您,便是这执竿之人。”
“若后续无世伯取信于敌,掌控全局,此图再真,亦不过死物,此计亦不可行。”
“故,此计若成,乃众人同心之果。首功之誉,圆舒受之无愧,然若要决胜千里,必要世伯首当其冲。”
“吾与圆舒等,愿与世伯合力,共破辽贼。”
王超听完此番话,原本对其不虞的眼底掠过一丝激赏。
沈镜夷光明磊落、行止清正的表现,让他对这个“抢走”他心中佳媳的年轻人,第一次从心底生出几分真正的认可。
“好!好一个众人同心!”王超脸上露出今日第一个畅快的笑容,“既如此,老夫便来做这个执竿人。闲话少叙,换图。”
“换图”二字一出,气氛瞬间庄重起来。
王超神色凝重,从腰间解下一个长约一尺二寸,杯口粗细的纸槌筒,表面光滑,色泽暗沉,两端紧箍的鎏金铜环也略显磨损。
他双手分别握住筒身和筒盖,他按照特定顺序左右各旋转数次,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响起,这才将筒盖缓缓旋开。
然而,筒盖内侧,赫然可见一层完整的、暗红色的火漆封缄,漆印上清晰显示出王超的私印纹样。
这层封缄,表明这份图纸自离开北境后再未被开启。
王超抽出腰间匕首,一把薄如柳叶的精致小刀,沿着封蜡边缘轻轻撬动,动作娴熟而谨慎,生怕损坏了筒盖或蜡封的完整性。
终于,完整的蜡封被取下,他轻轻放在石板上,露出筒内妥善存放的,用防水油布紧密包裹的图卷。
苏赢月瞧着,即便隔着油布,也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。
王超小心翼翼将其取出,而后递给沈镜夷。
沈镜夷神情肃穆,双手接过,入手便觉沉甸甸。
他并未展开,迅速将其装入早就备好的竹筒中,而后放入胸前的衣衫里。
同时,苏赢月把用油纸包裹妥当的假图,双手奉至王超面前。
王超接过关系着后续所有谋划的“钓饵”,深吸一口气,准备将其放入筒中。但当他拿起那枚被完整取下的火漆封缄时,动作却顿住了。
他眉头微微蹙起,面露难色。火漆易拆难封,此行仓促,他随身只携带了铜印。
但若没有这层封缄,筒盖的机关便形同虚设,敌人稍加留意,便可轻易发现图纸已被动过。
就在这时,苏赢月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中,取出了一个小巧的锦盒。
打开盒盖,里面赫然放着几枚暗红色的火漆棒、一个迷你铜盏,以及一盏可随身携带的便携小油灯。
“王世伯,”苏赢月声音轻柔,“侄女此前特意向外祖父询问过军中图纸的封存事宜。”
“他老人家说,军中机要,火漆封缄乃最后一道保险,故我准备了这些。”
闻言,沈镜夷身形及不可察地微微一震,他的目光骤然聚焦在锦盒上,又快速看向苏赢月。
那双一向沉静的双眸,更是掠过一种包含惊愕、欣赏和骄傲复杂情绪。
他自认思虑已算周详,从假图的绘制到沿途的埋伏,甚至失败后的预案,皆在脑中推演数次。
然而,他却忽略了这看似微不足道、却至关重要的一环——那就是确保假图在送到幽鹿手中前,从未被开启过的印记。
还好,苏赢月心思细腻,悄无声息的为他弥补了。她不仅会完美的执行他的计划,还会将这条计策打磨得天衣无缝。
沈镜夷看着她点燃油灯时宁静的侧脸,眼眸越发深邃,她此刻在他眼中,好似笼罩着一层智慧的光晕。
王超亦是怔愣一瞬,片刻后脸上便绽开一股混合感慨、赞赏的复杂笑容,那笑声浑厚而带着几分唏嘘:“哈哈哈,好!不愧是毕公的亲外孙女,心思也如此缜密。”
他稍顿一下,回忆道:“你外祖父这一生,从翰林院的清贵笔墨,到军器监的繁琐庶务,再到督运粮草的奔波劳顿,一生经历数职,就没有他不懂的。”
“有他老人家指点,难怪你能想到这一层。好啊,真是太好了。”
这番笑声,瞬间冲淡了方才换图的凝重与紧张。
王超不再犹豫,就着苏赢月点燃的小油灯,熟练地将火漆棒在铜盏中融化,滴在筒盖接口处,然后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筒印,稳稳压了下去。
随即,一个崭新的、几乎与原来别无二致的暗红色火漆封缄,出现在了筒盖上。
而这次,它封住的,不再是一份真实的国防机密,而是一个精心编织、充满杀机的战略陷阱。
王超将封好的纸槌筒重新挂回腰间,神色也恢复了以往的运筹帷幄、大将之风。
他看了一眼苏赢月与沈镜夷后,便转身走出枣林。
很快马蹄声响起,在扬起的尘土中,王超带着那只关乎大局的纸槌筒,消失在官道的尽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