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门之外,一派火红年味,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享团圆。
一墙之内,张张面孔苦绿苦绿的,每个人的每一根神经紧绷如弓弦,近乎断裂。
都在为时蔚仍不得救心焦火燎。
不止关心他的众人,他一脉生成的季逾同样不好过。
他每时每刻不在莳柳面前躁动:
或深情脉脉地盯着她的眼睛索求;
或搔首弄姿表达对她的情意,催促她尽快完成他神体的复活;
或先举目望天,而后动手动脚……
莳柳实在没什么心思回应他的热情,心里只会想:
他是觉得自己没救了才疯狂来刷存在感吗?
她也很心痛,很心急啊,可是她却也无从将这信息茧房撕破,窥探真相。
甚至她自己都逐渐暴躁起来,看谁都黑着一张脸。
雪越下越大,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,寒气却是从心底深处冒上来的。
时间流逝,周万物都变得沉甸甸的,莳柳的心也沉甸甸的。
天色将黑之时,莳柳生出一个决绝的想法,于是去找季逾。
那傲娇鬼在女朋友面前卖弄风姿屡被浇冷水之后,就忿忿懑懑回房间不见人了。
饭都不吃。
用脚趾头想就知道他气了。
最后几小时时间了,还没有想到让季逾回归时蔚本体的法子,莳柳心如万蚁噬咬,如针扎线引,千疮百孔,孔孔洞洞鲜血密密冒出,平静地疼痛着。
望着折转而上的玻璃楼梯,感觉那是走向万年孤寂的寒冰路。
是无尽头的苍茫。
艰难提起的步子艰难地放下,拖了铅球都没这么沉重。
“莳柳,”十分钟才上了七踏的莳柳闻声回头,张却急匆匆跑来,“我想到了……”
“我想到了。”三步作两地跑到莳柳跟前,张却说,“你说你的黑月光是个心思……”
抬头瞄一眼楼上,确定没人,保命战术压低声音:
“……心思古怪的神,好事爱当坏事做,那会不会你以为很严重很严谨的事其实很好做到呢?”
“说具体点。”莳柳略略抬眼,看着激动的小青年。
张却说:“之前我没往这上面想,是因为我一直认为你们已经那样了,不具备参考意义。”
“可这件事一直没能解决,我不得不清空脑子,重新思考。”
“就在刚才,我突然就有出了个大胆的质疑——”
“质疑什么?”莳柳一对柳叶细眉皱起。
张却喉间哽了几哽,靠近一点,两只手在拢在一起绕啊绕,有些羞赧地说:
“你虽然和我季逾哥好到了常居一院,也亲密到同睡一张床,但你们其实……其实还没有那啥吧?”
莳柳眼尾一缕幽光扫去,倒不避讳这种话:“才知道呢!那又如何?”
张却一拍巴掌:“哎呀,你该早跟我说的嘛!”
“你要早跟我说你们还各自清白,我也不至于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关键。”
“很多仙侠、玄幻小说和影视剧不是常有这样的设定:
一男一女之间如果有什么特殊物质上的纠葛,
就需要调和一下,
就像,就像平常故事里爱搞的什么如果中了情蛊或者春药需要用情欲来解……哎,怎么走啦?
我可不是乱说,一般这样的情节发生在男女身上,基本就是这样的操作,你别不信。
你们神仙修行,不也讲究阴阳调和?
时蔚要是一开始就对你有那个意思,他想跟你那个就一点不奇怪,还很合理。
真的,你赶紧试试——”
“行了。一边去。”腿子的声音像夏日鸣蝉,聒噪。
莳柳已经过了转角,将到二楼。
张却的猜想她不是没想过。
只是……
季逾是个性情高傲的人,对生活对情感都是极讲究的,他的本尊——时蔚就更不用说——强大、冷傲、高凌万物之上,又神圣、内心慈善,哪一样不足证明他的独特性?
不可能会设下如此浅俗的关卡给她破的。
以阴阳交合之法召唤新神体的降临,怎么想起来怪怪哉哉的。
就好像,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需要夫妻的创造!
但,人家那是造属于两个人的孩子。
她这样做算什么?
给自己造夫君?!
啧啧啧,有点难描的诡!
再说了,一直以来季逾对两相欢好这件事并不激情,只喜欢小火慢煨的缱绻。
情到浓时,他总说还不是时候,莳柳便猜想为他是不想用凡人身体与她契定情缘,而是要等真身回归后。
毕竟他是那样巨细追求极致的一位不落俗尘的神。
事到如今,莳柳也不管了……
“在气我呢?”莳柳径直来到季逾卧房,在他床前斜坐下来。
季逾入了殓一般平静地躺在床上,端端庄庄的很安详。
淡淡的目光飘忽到莳柳脸上之前,莳柳都以为他没了呼吸。
“其实,到如今这一步,突然我就用半天想明白了数百万年的事。”季逾说。
“我觉得,我也不非要以这样的形态存在世间——身躯承载了我的思维不假,可我的思想并一定需要被锁在一具躯壳里。”
“神识集中,集中了爱、怨、憎等情绪的同时,疼痛也被集中了。”
“集中被痛和分散被痛是不一样的,遗憾也是。”
“或许,从很远很远的时候开始,我就不该化形出现于天地的,那样,就不会有后来很多很多的事了。”
“但是,好像也不行啊,如果我没有集所有意念化形为一个具体的生灵,我肯定也不会有那么具体的意识。”
“没有绝对具体的意识,我就不会深彻地了解到原来我包容下的万事万物是这样子的。”
“不会知道,在我地上开的花香气只一样就那样浓郁;
不会知道,在我山上长的树只一棵也极其漂亮;
不会知道,风里携过的一滴雨有它的绚烂和故事;
不会知道,水里跳出的一尾鱼那么憨呆,那么……不知天高地厚,那么蕴藏了无限可能。”
“连我都成了她的可能。”
“连我似乎都能蕴藏进她,成为另一种可能的我。”
莳柳静静地看着他一翕一合的嘴,让那些从他嘴里飘出来的字句经由耳朵,栖息在心檐下。
他带着柔柔磁性的字音犹似长了羽的雏鸟,拥挤着,那一片就都暖融融的,伴着丝丝痒。
季逾继续说:“但是没有时间了。也不是没有时间,时间一直都在,从未离开,只是不给我机会了!”
“大概他也看不惯我任性,要给我绝对的惩罚吧。”
“也可能他是不想再偏爱我,才会拿对你的伤害来伤害我。”莳柳喟叹。
无尽的凄然。
莳柳褪去黑色粗线毛衣外套,挂到衣帽架上,只留一件长袖的衬裙。
揭开被子钻了进去,支肘斜卧,方便凝望提前躺尸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