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随之冲过来的瞬间,右手一剑挑开那住持,左手已稳稳接住了宝珍。
“宝珍!”
宝珍双眼紧闭,腹部的鲜血仍在不断涌出。
长公主急忙喊道:“传太医!快传太医!”
……
长公主府中有位女医,名叫明宣。
她的父亲曾是太医院院正,当年先皇后生下长公主后不久再度怀孕,却遭当时的德妃暗害,德妃还将此事嫁祸给了明院正。
那一次,先皇后腹中的孩子没能保住,她自己也伤了根本,此后身体便每况愈下。
明院正蒙受不白之冤,幸得先皇后力保,才查清了其中缘由。可明院正终究在狱中熬坏了身子,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,德妃也很快被陛下赐死。
明宣医术精湛,继承了父亲的高超医术,只是碍于女子身份,无法进入太医院。
但明宣本也不愿入太医院,她更愿留在长公主府,做长公主府中的医官。
此时长公主的屋内,一道纱帘将内外隔开。
床榻那边,侍女们不断端出一盆盆染血的水;纱帘外侧,长公主与木芸静静守着,神色凝重。
霍随之因男女有别,只能候在屋外。他望着进进出出的侍女,望着那些鲜红的血水,身侧的手止不住地颤抖。
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,当住持的剑朝母亲刺去时,他恨不能以身相代;可下一秒,他眼睁睁看着那把剑没入宝珍腹中,一种绝望的恐惧瞬间将他吞噬。
你……不会有事的,对不对?你那么聪明,怎么会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?
后怕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往上爬,也是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,他才猛然惊觉,他对宝珍的欣赏,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。
初次见面时她睚眦必报的模样,再次相见时她算计得逞的狡黠笑容,一同查案时她展露的聪慧,还有每一次困境里她骨子里的坚韧……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涌。
霍随之比谁都清楚,她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“好人”,她擅长算计,从不交付真心。可即便如此,他还是甘愿为她俯身,心甘情愿。
霍随之眼中的哀戚,全被屋内的长公主看在眼里。她摸了摸自己冰凉的手,心头泛起一丝悔意,是她疏忽了……
“殿下。”木芸轻轻握住长公主的小臂,低声劝慰,“宝珍小姐一定吉人自有天相。”
话音刚落,明宣掀开纱帘走了出来。
“殿下。”
长公主快步迎上前,可比她更快的,是在屋外瞥见明宣身影便冲过来的霍随之。
“明宣姑姑,她……她怎么样了?”他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颤抖。
明宣先给了两人一颗定心丸:“殿下,小侯爷放心,里面的姑娘没伤到要害,只是失血过多,即便醒了也需好生静养些时日。”
霍随之只觉周围凝滞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,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,他喃喃重复着:“人没事就好,人没事就好……”
“我去看看她。”霍随之说着就要掀纱帘。
他伸出的手还没碰到纱帘,就被明宣一把按住。她是看着霍随之长大的,待他如同半个儿子,此刻便拍了拍他的手背,嗔道:“人家姑娘衣衫不整的,你这时候冲进去像什么样子。”
霍随之慌忙收回手,脸颊微红:“我忘了,我忘了……是我太急了。”后怕褪去,剩下的竟是一阵语无伦次的慌乱。
霍随之的失态,被在场三人看得一清二楚。如今宝珍情况稳定,长公主才静下心来细想他方才的反应,越琢磨越觉不对劲,难道先前木芸说的……竟是真的?
她这不开窍的儿子,是要给自己找儿媳妇了?
若非眼下场景不合时宜,长公主定要好好问个明白。但此刻,还有更紧要的事需处理。
“霍衍。”
霍随之身形猛地一僵,母亲从未如此严肃地叫过他的大名,他讷讷应道:“母亲……”
看他这副模样,长公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,开门见山问道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,你何时能调动监察司?又何时背着我做了这些?
霍随之垂下头,声音发闷:“母亲,我……”
长公主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,打断道:“好了,不必说了。你该知道,我不希望你……卷进来。”她没有看霍随之的眼睛,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。
“母亲,您知道吗?时至今日,我房里仍不敢点烛火。”霍随之的声音很轻。
长公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指尖微微发颤。
“都出去。”三个字从她喉咙里挤出来,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。
明宣和木芸对视一眼,眉头都拧了起来,终究没多问,默默退了出去。
殿门从外面轻轻合上,明宣望着木芸,两人都没说话,只无声地叹了口气,眼底满是复杂。
长公主迎上霍随之的视线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随之,都过去了。”话虽如此,她心里比谁都清楚,过不去的,随之过不去,她自己也过不去。
“母亲,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,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。”霍随之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,“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?您还要瞒我多久?”
长公主的目光猛地一滞,下意识避开了他探寻的视线,语气带着一丝恳求:“你以为你去豫州做的那些事,我真的一无所知吗?不要查了,随之,听母亲的话。”
“不要查了?”霍随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,“这么多年,我日日夜夜都想知道那场火是谁放的!母亲,您到底知道些什么?为什么从那以后,您就和陛下势同水火,政权相对?究竟是谁……害死了父亲?”
长公主的沉默让霍随之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,他的母亲,终究什么也不愿意告诉他。
年少时的午夜梦回,他总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:父亲被熊熊大火吞噬的身影,是谁,有这么大的胆子,敢在豫州驿站放火烧死当朝镇安侯、长公主的丈夫?
他最开始怀疑的是陛下,他的亲舅舅。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,父亲亡故后,朝廷并未昭告天下真正的死因,但许多知晓内情的人都默认了这种猜测。因为自父亲去世后,母亲性情大变,开始与陛下处处针锋相对,势同水火。
可霍随之潜伏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,却从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。再加上这次去豫州,他想起了廖鸿昌。多年前,他跟着父母去豫州时,曾见过廖鸿昌跟在杨立安身边,一同接待过他们。
陛下正在调查廖鸿昌,而廖鸿昌背后显然还有一个神秘的幕后之人。这个人,会不会就是当年那场大火的真凶?
还有……母亲对于当年的事,到底知道多少?她和陛下之间,又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?
长公主被儿子连串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,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:“你不明白,随之。人活在这世上,最难的便是由心而行。母亲做不到,你父亲也做不到,但我希望,你能做到。”
霍随之沉默着垂下头,内室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。
而纱帘之内,宝珍其实早已悄然醒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