谭九鼎赶往码头之前,又去了一趟府衙。
等到了清江浦,一艘朱漆马船在做最后准备,船头“淮”字旗随风列列。
船上船下来来回回皆是负重而行的兵卒,一排排向船舱搬运着成箱的文书簿册——它们都来自陈府引票房。
据说有四万四千余册。
而看甲板上,梁雁正与徐绮交谈。
谭九鼎心里揪起。可惜从他这边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口型,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。
他知道即便经过一番密谈,梁雁对他拿捏徐家把柄这件事仍难以接受。
两人交易中,并没有让梁雁对徐绮保密这一条。所以搞不好,梁雁会私下告诉徐绮叫她提防着。
仔细想想,这也是应该的,他与徐家本就……
冷风过面。
谭九鼎收了杂念,翻身下马,踏上跳板。
看见徐绮怀中有两个眼熟的包袱,而她塞给了梁雁一封信。后者已揣入怀中。
“正好,梁同知把我们落在客栈里的东西替我们拿回来了。”徐绮脸色尚好,将其中一个包袱递了过来。
谭九鼎知道他的包袱里曾装过什么。梁雁也知道。
他猜不出,这是不是梁雁在用此物敲打他。
挤了个笑接过来。“梁同知有心了,可借一步说话?”
徐绮看看气氛古怪的两人,识趣地压下好奇,点点头:“你们聊,我去更衣,这一身都要臭了。”
总算有机会拿回自己的衣物,不用再委屈蜷缩在“船工”的粗布乔装里。
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三步外回了头。
偷瞄——这两个人若只是在聊公事,那为何火药味会这么浓?
可恨自己不像那些习武之人,五感通灵的。
摇摇头,只能暂且放弃。不过她已经在心里头盘算好了,如何从谭九鼎口中把想知道的话问出来。
徐绮悄悄弯起嘴角,继续朝船舱走去。
“前者在指挥使司,你直接给我便是,却还要特意跑一趟来送?”
谭九鼎从怀中掏出自己拿回的“证物”,妥善卷起塞进刚得手的包袱里。
“梁某有些要紧话要借此与三小姐交代。”
谭九鼎的手一顿,很快轻笑了声。
“那真是蒙梁同知费心了。”
“我听说了,宪台与三小姐有婚约一事。”梁雁突然提起这个,脸色凝着,“实在没想到,此事竟是徐大人亲口提出的。”
“呵,别说你,我也没想到。”谭九鼎打趣后,倏地变了脸,“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
“梁某自然不能置喙,徐大人这么做必是因为赞赏宪台人品能力,该是喜事一桩。”
梁雁始终冰着一张脸,看不出半分喜色。
“希望谭宪台好自为之,莫要辜负了徐大人的期许。”
“哼,”谭九鼎闻言忍不住嗤笑,像是听了什么消化,“你不必敲打我了,我还是那句话——圣命在身,身不由己。”
“此事定要水落石出,若徐家有冤,我便平冤,若徐家有罪……我便追罪。”
“喀拉”,梁雁扶刀的手攥紧了,双眼瞪出血丝,却始终没说话。
听谭九鼎继续道:“我无愧于心,望梁同知也能对得起自己吃的俸禄。”
“徐家不可能与恶人同舞。”
“呵,你不必说得这么用力,就算在地上砸下个洞又如何?”谭九鼎笑他,“我敬你是个通道理知廉耻的君子,不过别妄想三两句话来说服我。”
“我只看证据。”
两人对视,硝烟四起,但谁也没点燃信子,守住了最后的底线。
片刻后,梁雁先抬起了手,朝他象征性地拱了拱,便挥袖转身,向船下走去。
“且慢,”谭九鼎突然想起什么,借那人顿足之际,叮嘱了声,“多嘴提醒一句,梁同知可莫要小看了那个潘集。死人尚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真的同伙,当心他暗中使诈。”
梁雁却怼他:“我不傻,还不至于被一点小伎俩戏耍了。宪台先顾好自己吧。”
说罢,便大步流星,头也不回地下了跳板。
谭九鼎目送他背影上马远去,哼笑了声。
觉得这人有趣。
他很清楚自己的喜好,倘若这个梁雁没站在徐家那边,他与他一定能成为聊得来的朋友。
他们有同一类人的气息。
只可惜……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
谭九鼎的笑声里夹了丝丝苦涩,扭头也朝反向的船舱去了。
才刚要进去,里面的人便迎面出来。
有三四天没见她女装,而这三四天偏又过得格外漫长,竟觉得有些怀念了。
谭九鼎怔怔看着徐绮,一瞬间没缓过神。
“哪里不对劲吗?”徐绮摸了摸自己的发鬓,后悔没仔细收拾自己,嘟囔了句,“谁叫船上也没个镜子能照影的……哪里不妥你可要告诉我。”
“呵,没有不妥,很好。”
徐绮愣了下。怪事,这人说话怎么怪臊人呢?语气奇奇怪怪。刚才不还跟梁雁呛火呢吗?这就一下又变了个人似的。
她耳朵尖红了红,归根为是自己被风吹冷了。
“咳,梁雁呢?”
“走了。”
徐绮看向已经搬运完毕,收工要下船的兵卒,点了点头。“幸而他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。”
“这趟多亏了他。”
徐绮此时嘴角放松,微微扬了几分。
“哦对了,”她想起来,“左大益怎么样?”
“郎中看过,还是老样子,能不能恢复只好看老天愿不愿意垂青了。”
“唔,你也别难过,梁雁他也不是……算了,我不劝什么,你们之间的事我没资格插嘴。”
“不过你放心,我刚才叫他捎了封信给裘锦升。”
“裘锦升?”谭九鼎意外地挑了挑眉梢,“如何突然提起他?”
徐绮嘟了嘟嘴。“因为我想不到别人了,思来想去,整个淮安城里,也就是把照应左大益的事交给他才最为妥当。”
“我许了他一个屏风的,你忘了吗?想来他看在屏风的份儿上,应当也能打点好,让左大益在牢里住得舒服些。”
谭九鼎的眉梢挑得更高了。
“你刚刚跟梁雁,是在说这件事?”
“嗯,不然呢?”
“没什么……多谢你有心。”谭九鼎这方才真正笑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