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州州府公堂。
乌木案后,田昭着一身深红色秋官官服端坐其后。
两侧衙役持水火棍,肃然林立。
堂下,一袭素色锦缎长衫的梁濯垂眸,不敢去看田昭。
她是被两名秋官“请”来的。从客栈到州府的路上,她心中百转千回。孙瑛下落不明,她滞留宣州数日,寻访无果,正欲无功而返,却被官署找上门。她猜测与孙家之事有关,却未曾料到,会以这种方式被卷入。
梁濯是老师,也是有功名在身的,见官不跪。
只是她此时望着案后那女官,心中百感交集。
梁濯怎么会忘记自己栽培出来的最骄傲的学生? 那张脸上依稀还能捉见她幼时的影子,那时她还不叫田昭,叫田招弟。她有两个姐姐,为了躲人头税,田昭六岁的时候才被查税的地官查出来,那女官在问田昭名字时,田昭执拗地说自己叫“田招”。六岁的女娃娃对着那地官大声问上了户税是不是就可以去读书,那女官正好是梁濯的好友,梁濯听闻后,可是费了些功夫才将田招从家里带出来。
那时候的她小小的一只,却很聪慧,聪慧到梁濯不忍她就这样被埋没,免了她的束修,才让田家松口放了人。
当然,她也没有辜负梁濯,十七下场科举,一路高歌进了大兴城。没两年得了圣人青眼,还赐名为“昭”,虽然官路也多有坎坷,几经波折,但到底是辛周官场的红人。
毕竟朝野上下,得圣人赐名的官,也就田昭一人。
田昭公务繁忙,但每年的年节都会往女学送书送钱,问山女学能到如今隐约与河曲书院并肩,田昭功不可没。
她们书信往来不多,止于问候。
她知道她来做江南道的司寇使了,却没想到重逢会在公堂。
梁濯很想和田昭叙旧,她知道田昭为何找她:孙谦死的那日,她正好去过孙谦家。可她不是凶手!她一生清白,怎会做那等腌臜事。田昭,会相信她吗?
梁濯的嘴唇微微翕动,最终只是更紧地抿成一条直线,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锁在眼底深处。
她不能认,也不该认。此刻,她是证人,或许还是嫌犯;而田昭,是主审官。
而田昭望着堂下的梁濯,心情也异常沉重。堂下那人是她如师如母的恩师,却也是舞弊案的嫌犯!
她当然希望老师没有做这等荒唐事,可她是秋官,是公正、是法度,她必须抛却私情。
“堂下何人?”她开口,目光落在恩师身上。
只见梁濯不卑不亢地行礼:“问山女学山长,梁濯。”
“八月二十一日,你在何处?”
“回大人,八月二十一日,我在孙谦家。孙谦的女儿孙瑛是我的学生,十五日书院开学,孙瑛迟迟未归,我心下担忧,便前来宣州寻她。”
“八月二十一,孙谦在家中遇害,此事你可知晓?”
“回大人,老身知晓孙谦死讯亦是震惊,但孙谦之死绝非老身所为!”梁濯情绪稍微有些激动,任何人被人污蔑成命案凶手都会有情绪波动,何况这起命案后还牵扯到舞弊大案!那可是要全家流放的重罪!
她见田昭没有接着质问,于是开口为自己声辩道:“老身在孙家门口还见到了孙谦!老身来此地,只是想找到学生孙瑛的下落,田大人,求您为老身做主,为老身的学生做主!孙瑛如今下落不明,作为孙瑛的老师,老身焦心至极!”
“哦?”田昭微微支起身子,向前倾去,“你见到了孙谦?可孙谦的邻居说,目击你的时间在申时,仵作验尸判断,孙谦的死亡时间在午时至未时!你怎么可能见到孙谦?”
“田大人!”梁濯的眼中几乎要掉出泪来,“老身与孙谦无冤无仇,老身为什么要杀他?孙瑛是老身的学生,孙谦是她的父亲,老身为什么要杀他?”
“那你如何解释,你说你见到了已死的孙谦?”田昭目光灼灼地看向老师。她相信梁濯不是凶手,那梁濯见到的那个“孙谦”,或许就是凶手!
就在这时,公堂外围观的人群中忽然挤进来另一个夫子,大声道:“田大人,我作证,我亲眼所见就是此人杀了孙谦!”
话音未落,那人已疾步冲入堂中,正是宣州州学的副学正张茂。他朝着田昭深深一揖:“下官州学副学正张茂,参见司寇使大人!”
田昭的目光从梁濯身上移开,落在张茂身上:“张副学正,你有何证词?”
张茂直起身猛地转向梁濯,伸手指着她,声音陡然拔高控诉道:“田大人!就是此妇人!八月二十一日申时左右,下官因公务途径孙学录家巷口,正好看见她在孙家门外与孙学录激烈争执!”
梁濯震惊抬眼望向张茂,瞳孔一缩,抬手指向张茂,正欲开口,却被张茂毫不客气地打断。
他语速极快,字字清晰,力图抢占先机:“下官当时离得不是很远,依稀听见了一些对话,像是……在谈什么交易的尾款!这妇人似乎是不想给孙谦银子,两个人在争抢一个荷包,下官还听见孙谦叫这个女人将他女儿还给他什么什么的,下官本想上前劝阻一番,但此人将孙谦一把推进了门。下官惭愧,当时以为是同僚的风流债,想了想还是莫要插手旁人的家事,谁料……”
张茂说完,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。听完他的这番说辞,堂下众人顿时哗然。
“想不到这梁山长看着一派正气,竟能干出这种事情?”
“唉呀,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,这世上多的是佛口蛇心之人……”
“如果是这样,那也太恐怖了,谁还敢把孩子送去问山书院啊……”
梁濯脸色惨白,她浑身颤抖地指向张茂,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:“你休要血口喷人!司寇大人明鉴,此人正是我那日见到的‘孙谦’。他假扮孙谦误导我,如今又想先发制人在公堂上诬告我,他这么做肯定有古怪!”
“田大人,此人见东窗事发,竟然在公堂上胡乱攀咬我!下官与孙学录同僚多年,情同手足,岂会害他?下官现在一是痛心自己没能及时发现好友行错了路,若是早些劝阻,孙学录或许不会卖题,也不会走上死路!二是后悔当日犹豫,未能上前劝阻,害得瑛娘失踪,孙学录惨死!还请大人明正典刑,告慰孙学录在天之灵!”
“你,你无耻!”梁濯气得浑身发抖。她一生简单,只有教书而已,面对这样的泼皮无赖怎么斗得过?
听着门外不知情的百姓们纷纷议论,梁濯涨红了脸,只觉得那些议论像针雨一样落下,一根根扎在她的皮肉之上。她抬眼,眼中已经含着泪水:“老身绝不是会触犯律法之人!”
“哼,梁山长这话说出来自己不觉得可笑吗?”张茂已经露出了小人得志的面孔,“每个在这公堂上为自己狡辩的罪人都会这么说。”
“休要侮辱我!”梁濯此时情绪已经被张茂完全激起来,愤恨地望向他,“《新律》是我母亲的心血,我梁濯绝不会玷污我母亲所修的律法!”
“哗——”此言一出,满堂哗然。试问辛周朝谁人不识何司寇?尤其宣州还是何瑶的故乡!此时宣州的公堂之上,就在田昭的背后,那画像上手执《新律》宛如天神的司寇画像正是何瑶。她身着秋黄色官服端坐在纸面,双手捧着一本打开的《新律》,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堂下的每一个人,并不凌厉的五官却透着无尽的威严。梁濯泪眼望着母亲的画像和画像前与母亲的身影逐渐重叠的田昭,想要开口再说什么,可望着那画像委屈的情绪一下子就决堤了,她压低了声音,在公堂上崩溃地呜咽了起来。
就在这时,小宋匆匆跑了进来,在田昭耳边耳语了两句。
田昭望着已然崩溃的梁濯,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,她公正的语气中此时带了些许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安抚之意:“《新律》讲究凡事都有证据,梁山长无需自证,是清是浊,自有真相。”
她冷肃的眼神投向张茂,缓缓抬起了右手。
张茂不由眼皮一跳。
田昭抬起的右手猛地落下!
“啪——!!!”
惊堂木沉重而响亮的拍击声,震得堂下众人不由一怔。
“带人证——”田昭的声音不高,却冰冷、清晰,她张口,掷地有声地吐出那个名字,“孙瑛。”